苦夏
有两班来回的,一般坐的都是人。
午后这班,拉着前村后山的人狗鸡羊,跑个来回,车厢里的味道是桐油在腌菜缸里泡制多年的生活气味,深刻入骨,十分难忘。
这就是秋芒镇,偶尔现代,时常粗糙,习惯性半死不活。
据竹听眠本人说,她来的时候坐的就是这个班车,还与隔壁老爷子相谈甚欢,几乎要拜把子。
她活像个很奇怪的过滤器,能够将任何杂不堪筛住,抖抖摇摇,只给自己留下好东西。
不记得拥挤难闻的车厢有多难待,却记得一个说话有趣的大爷。
“看着路。”李长青停好摩托,对四处探头乱看的竹听眠打了个响指。
成功把马上要踩进沟里这个人的注意力吸引回来。
竹听眠指着街对面的奶茶店,“走吧,我请你喝东西。”
李长青付了款,把冰奶茶递过去给她。
竹听眠接过去道谢,说下次一定会记得带钱出门,吸了一口奶茶,表情果然变得呆滞。
李长青当然知道班车站门口的奶茶喝起来跟油漆没有区别,又不忍心阻止竹听眠体验,顺理成章地欣赏起她难以下咽的表情。
他拿了瓶矿泉水,看着发呆的她发了会呆,想起一件事。
“齐群到底听见什么了?”
竹听眠反问:“你很关心他?”
像是还在试图接受奶茶的余韵,声音有些黏连。
“说不上关心,但也不能看着他这样,”李长青手指骨节扣扣桌子,“我看他状态不太好。”
竹听眠抬起眉毛,倒是没再说多余的话,“二丫什么时候出嫁?”
“下个月初五。”李长青说。
“那等二丫出嫁之后,我会去和齐群说,别聊了,让我睡会。”竹听眠迅速做出保证,把杯子往前一推,整个人就要趴去桌上。
店面大门朝向大路,更何况是在车站附近,还有,竹听眠今天又穿了一身白。
李长青伸手,食指抵在她脑门上,余光看了眼老板的位置,用口型告诉她:“桌子脏。”
竹听眠被迫因为这根指头而仰着脸,刚才打了个哈欠,困得实在厉害,眼睛眯缝,听不进去任何话的样子。
李长青试着松点力气,那颗脑袋立马就要往下砸,搞得松手也不是,继续戳着也不太合适。
“你等一下,”李长青说,“坐好。”
竹听眠眯着眼看人,展现一种并不领情但也听话的状态。
李长青今天特意穿得比较正式。
翻出几乎用不上的网格衬衣,虽然比不了西装,倒也能体现重视,里面还套着T恤。
把自己的衬衣脱下来,把贴身那面朝上,顶着奶茶店老板刀子一样的目光把衣服垫去桌子上,还没说话,竹听眠立马就把脸埋了进去,脸面向墙壁,脑门和发顶对着李长青。
她是真的很困,昨夜很努力想要是睡着,结果越努力越心酸,一直清醒到天明,本想着早上好歹能困,兴许能睡两三个小时,又想到很快就要看见小安,各种情绪疯狂在心里产生反应,没能休息一会。
直到现在,旁边有人陪着,汽油味的奶茶都变得催眠起来,困意上涌,竹听眠不愿意错失良机。
衣服上干净的、带着体温的肥皂香味让人无比安心。
竹听眠很快就睡了过去。
就刚才那么随手一戳,她额前就留了个印子。
这么娇贵一个人……
李长青看向她的右手,只瞧得见指头,杏仁型的指甲被修剪得很整齐干净,指形流畅,拥有很漂亮的线条。纱布还是裹得很厚,她应该有按时把自己送去镇医院换药换纱布,但也来了这么些天,还要裹这么厚,没有好转的迹象。
他对这只右手的观察时间比自己想象中要长,悬在他们头顶的电风扇已转了几十次脑袋。
“竹听眠?”他轻声喊。
竹听眠睡得毫不设防,脸侧被挤出个小肉堆,和快要被晒化的棉花糖一样。
李长青扭开自己没有喝过的矿泉水,倒了一小瓶盖,站起来,弯腰,很细致地沿着竹听眠的嘴角倒了一小条水痕,甚至还用手指抹开。
很是贴心地为她在衣服上制造了条口水痕。
又害怕天气热水痕干得快,李长青又严谨地补了两瓶盖。
电话果然在约定时间响起,李长青有意让它多响了几秒,顺带让竹听眠醒过来。
“喂,你好?我现在下了车,正在往出站口走,请问我现在应该去哪里找眠姐和你?”
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孩,声音和信息里那股操心劲儿有点对不上。
李长青告诉她自己会去车站门口等她,挂了电话偏头一瞧,竹听眠脸侧被压得泛红,那一边的头发乱了几缕,困倦地挂在脸边,她还没完全清醒,低着头,迷茫地观察衣服上那条水痕。
李长青忍着笑,起身交代人:“你醒醒瞌睡,在这等我,别乱跑。”
竹听眠很慢地点头,依然难以置信地盯着衣服,同时困惑地抬起左手摸了摸脸。